【作家研究】王学东 | 简论蒋蓝的“非虚构写作”写作
本文原刊于《阿来研究》第六辑
(本文作者:西华大学人文学院王学东副院长)
面对天翻地覆的历史巨变,晚清重臣李鸿章曾发出“三千年未有之奇局”的感叹。对于这个时代,尽管我们现在还难以说产生与李鸿章一样的“天崩地裂”之感,但是天翻地覆、日新月异、多元多维却可以说是当下社会的真实写照。“家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之感,在当下并非是一梦幻般的戏言。此时的我们,在工业机械文明、城市商业文化以及娱乐消费主义等浪潮的包裹之中,我们不断地遭遇着各种各样的概念、面孔和力量,我们一边沉迷在儒、道、墨、法、阴阳、纵横、佛之中,言说着天、理、性、命、忠、孝、节、义、法、术、势、色、空、名、相等等命题,一边又被希腊、希伯来文化所击中,时时将自由、民主、平等、权利、博爱、正义、科学、理性、上帝、原罪、市场、法治、宪政等挂在嘴边……更为要命的是,我们的生活方式、居住环境、自然氛围,乃至我们的思维方式,也都播散出了各类异样的面孔。整个社会也呈现为非中心的、多主体的弥散、滑动的多元状态。
那么,面对这样一个纷繁复杂、波澜起伏的时代,我们的文学是投入其中与之肉搏,还是视而不见抽身离开?然而此时,我们的文学似乎还没有相应的应对能力,因为我们大量的创作还陷溺于视而不见抽身离开的真空状态里,小灵感、小情趣、柔媚、温情、闲适主题涂抹着这个时代,大众的欣赏水平还止步于心灵鸡汤、励志叙事、人生哲理、格调品味的糖衣之中。王国维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在这样一个纷繁复杂、多元纷呈的时代,我们的文学该怎样投入其中与之肉搏呢?
要拿捏到这个复杂多变世界的本相,要炸响人性和心灵的秘密,要目击个体的声音,就必须有一套与之相应的多重意蕴的话语体系和意象世界,一套能有效地照见“丰富本身”、“多元本身”的“大文本”这样的打量工具。蒋蓝的创作所贡献出一系列的“丰富文本”,并走向“非虚构写作”实践与尝试,就规划出文学如何投入到时代之中并与之燃烧的“另一道门”。从八十年代的诗歌创作开始奠基,蒋蓝便一直致力于他散文世界的文字建筑。他编著了近20余部诗歌、散文、随笔作品集,通过他长期的散文创作实践,他的作品已慢慢熔铸出一种特有的驳杂宏富的“跨文体” “跨学科”的散文创作路向。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跨文体” “互文性”写作。正是这种省思,他的散文创作筑建出了一个个的“丰富文本”,或者说“文字的现代摩天大楼”。在《豹子的精神分析》《舌头的文化分析》《从掐脖子到锁喉术的“大跃进”》《火焰叙事》《卞和的痛哭仪式以及第三只脚》《伤口的纯光迫使黑暗显形——国画大师陈子庄的成都断代史》《褴褛时代的火焰凌霄——刘文彩三姨太凌君如身世揭秘》等作品中,他游刃有余地融汇了如此丰富而又如此精细的材料,古今中外的从文学、历史、哲学著作,到宗教、政治、经济、天文、地理、动植物等各类文献资料,再加上神话传说、地方掌故、民风民俗……一起参与到他文字的“摩天大楼”建构之中,形成了一种宏富、繁缛、厚重、博大的“大文本”样态。同时,在此基础上,他这种追求更规划出他特有的“非虚构写作”诗学之路。在长文《非虚构写作与踪迹史》中他集中阐述了“非虚构写作”,“作家们调动的人类学、考古学、神话学、自然地理学、人文地理学、民族学、民俗学、语言学、影像学等等学科逐渐进入文学域界,考据、思辨、跨文体、微观史论甚至大量注释等开始成为非虚构写作的方法,这样的努力日益清晰地、形象地复原了真实历史的原貌。”这些驳杂的材料,以及他大开大合的文本,使得他的大量作品堪称大排场、大制作。他的近作《一个晚清提督的踪迹史》,正是他“非虚构写作”的完美呈现。
此时,他的作品不仅是一部文学、史学、哲学三位一体的跨文体之书,呈现出一个复杂迷离的文字“七宝楼台”,而且还跨越了文字资料、文献材料的界限,进一步向“踪迹” “田野”开进。他以一场身体力行的对“踪迹”的跟踪,重现了生命本真的宽阔的场域。正是在这样的天地之境中,一个人在历史滚滚车轮之下与他人之间交错的历史,他与空间交错的历史都一一释放出来。也正是在这样一个阔达的空间之中,作者有了在山川河流、风土人情、虫鱼鸟兽之中重新去打磨的心灵,寻找生命留下的烙印的可能。
蒋蓝的这种大气磅礴的“大文体”,尽管融入了这么多的文献、材料、史实,以及大量的引用、注释,但却并非成为一种知识写作、套词写作、概念写作。他的“大文本”中的这些知识、概念、文献、材料、史实,不断地与生命、心灵、思想相碰闯、相激荡。正是这些文字材料、文献资料等副文本参与、组建,以及现实踪迹的介入,自我、灵魂、世界才搭建起了一个巨幅背景,我们在此之中方可朗现生命的纵横弛奔,方可奏鸣世界的旋律。同时这些文献、材料多元共生,多元共荣,统一地纳入到他“思想基座”之上,一同构成了充沛且丰腴的思想伟力的气场。这样他的“非虚构写作”汹涌着生命的大血脉,奔腾着时代的大波浪,成为试图掌控“全域人性”、究览“天地之心”的巨制。同时,他作品中大量的材料,也丝毫没有遮蔽他个体细腻、微小而又清澈的生命细节和体验。甚至在他的创作中,他对细节的迷恋是如此的热衷与沉醉。他的《寂寞中的自我指认》《梼杌叙事——一个有关暴乱、缺失、颠踬以及挥霍青春的札记》《词锋断片·雪亮的内部》《词锋断片·缓慢的技艺》等,正是在这些个人化的细节之中,把他文本中玄学、伦理、宗教、民俗、掌故、传说……等一一嵌入到肉体之中,点燃生命照亮大地,映带出酣畅淋漓的生命之音。可以说,蒋蓝的创作构筑出多层次、多维度“非虚构写作”的“大文本”,这为他进入复杂时代内核的思考,锻造出了一套极为有效的工具系统。
他散文创作的这种突围,并非只是建构出一个个丰富的文本“织体”的手艺而已,也并非仅为“形而下”的操作系统。他“非虚构写作”的“大文本”,自身就有着特有的伟力,也彰显出独特的思想旨趣。我们对历史的进入,就是对历史现场的进入。在宏大叙事、大词历史之中,历史的真相和本质往往被遮蔽,建立在这个地基上的思想大厦,也仅是海市蜃楼而已。即使是“虚构写作”,如果没有对“历史之真”的深刻反思,如果没有“历史之真”的照亮,也将陷入泥淖的深渊之中,没有超越和深入的可能。蒋蓝的“非虚构写作”,极为看重“真”的价值,有着鲜明的“求真意志”。他以大量的历史材料乃至田野考察,多视野、多角度的还原到历史的现场,特别是还原到历史的具体空间场景,形成无遮蔽的、敞开的经验,让我们在具体的空间场景之中直接去面对历史,这在一定程度上还原真实的历史。正是在这样的文字追求之中,蒋蓝的“非虚构写作”,成为与这个滚滚红尘世界和曲折迂缓心灵世界匹配的最有力的试金石。在“非虚构写作”的全域场景之中,生命、世界、命运被无数角度照见,而玲珑剔透,而纤毫毕现。
同时,蒋蓝“非虚构写作”的“丰富文本”,本身就是对于现成文本的一种重组,是对现成文本的解放行动。他“非虚构写作”的文本质态,其实就是他“自由姿态”的成果。更为重要的是,当一回到“历史之真”的时候,他不得不睁大眼睛面对这个大舞台的主角“权力”、“暴力”和“恶”。他看到,是恶而不是“善”建构起了人性,推动了历史的前进。由此在重塑历史和现实的时候,他的“非虚构写作”就以金属一样的声音对“恶”的“与肉体对峙的绞肉机”展开了凌厉的批评。此时,他的“大文本”中大量丰富的历史文献、资料,就更为清晰地捕捉到肉体囚禁、残杀、折磨等惩罚与规训的历史底盘。同样,他的“大文本”也精准地校对出权力之下的“裙摆托举者”们的精神尺寸,一锄头一锄头地挖出人精神的阉割与毁灭的历史痕迹,以及人的精神扭曲的“变形记”。
尽管在一些人看来,蒋蓝“非虚构写作”中驳杂的资料和引文,在一定程度上会淡化个人的主体性和创作性,但他还是坚定地守卫着这一道门,义无反顾地在“大文本”之路上轰轰地向前推进。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他还以充沛的个人化历史与想象,在他似乎快被淹没的“大文本”之中,勃然屹立。这就是出于自小习武的经历,他以绵密的生命细节,对“武功” “侠客” “刀” “复仇”等世界展开了精致的刻绘。他编著的《折骨为刀:中国历史上著名侠义事件》,他的自传散文《梼杌叙事——一个有关暴乱、缺失、颠踬以及挥霍青春的札记》,以及他对鲁迅《铸剑》的解读等等作品,乃至细察他的大量作品,都无不闪烁着刀光剑影,流淌着暴力热血,充溢着快意恩仇的畅快之感。这些武功、刀剑,并非是我们想象意义上、或者文学意象上的武林世界,乃是他长期践行的具有实用格斗价值的武林世界的再现。正是这种实战格斗的武术训练,不是是他生命体验的专属座驾,也使得他的作品出现了大量的练功、厮杀、暴力、血腥、刀锋、铁器等意象和叙事,这在当代写作中是少有而且独特的。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这种“尚武精神”,暴露出他咄咄的强劲生命力,更使他全域关注具有了真正爆发力的内核。而且在习武之身、尚武之气的灌注之下,他的“大文本”也在向“自由精神”抵达之时有了更为成熟的地基。
当然,蒋蓝的这种“非虚构写作”与他长期所浸然的巴蜀文化有一定的关联。《西京杂记》中记载司马相如的创作经验谈,“合綦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司马相如的文学创作,就具有复杂、广阔多变的艺术视野和包举宇内的野心。近代蜀学大师蒙文通也在《古族甄微》中专门指出了蜀人的这种“驳杂”特色,“蜀人有自己的传统文化,未能笃信儒家的学说,仍然酷好文学。……把辞赋、黄老、阴阳、学术合为一家的很多,这种风气好像在巴蜀有深厚的基础。”他的“非虚构写作”如何才能在文本中形成更为有力的“组合拳”,也需要他进一步的实践和探索。但是,蒋蓝“非虚构写作”所呈现出来上天入地的求索精神,融汇全部人类文化的气度,成为对大千世界的一种有力的透视。同时他作品中坚持不懈的求真精神,及向着自由进发的精神旨趣,对当下文学乃至文化走向成熟,走向集大成,无疑都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
(作者单位:西华大学人文学院)